何为真实

你这个问题,可以说是哲学的终极问题之一。它直接触及了我们存在的基础。

答案可能不是简单的“是”或“否”,而在于我们如何定义“真实”,以及我们站在哪个层面去观察它。我们可以把“真实”拆解成至少两个层面来看。

层面一:物理的、客观的“真实” 首先,我们大多数人凭直觉和科学共识相信,存在一个不依赖于我们观察的“客观世界”。

你面前的桌子,无论你是否看着它,它的原子都在那里震动。 引力在你思考它之前就已经在拉扯着你。 光以每秒约30万公里的速度在宇宙中穿行,这与人类是否存在无关。 这个层面的“真实”,是物理定律和物质本身,我们可以称之为“自在之物”(thing-in-itself,康德的哲学概念)。它就是原材料,是未经任何解读的“素材”。

但关键在于:我们永远无法直接、完整地体验这个“自在之物”。

层面二:我们体验到的“真实”——一个必然的故事 这正是你问题的核心。我们体验到的一切“真实”,都是上述“客观素材”经过我们自身的生理和认知系统进行过滤、加工和重新叙述后的产物。它必然是一个“故事”,原因如下:

  1. 生理的过滤器: 我们的感官是极其有限的“带宽”。我们只能看见可见光谱,听见特定频率的声音。蜜蜂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紫外线,狗能闻到我们无法察觉的气味。我们体验到的“世界”,从一开始就是经过我们物种特有的感官“筛选”后的残缺版本。我们以为完整的世界,其实只是一个“人类特供版”。

  2. 大脑的“首席故事官”: 我们的大脑更像一个“积极的故事讲述者”,而不是一台高清摄像机。它接收到感官传来的、杂乱无章的电信号后,会立刻开始工作:

简化与模式识别:它会忽略大量“不重要”的信息,并迅速将信息组织成我们熟悉的模式和因果关系,以便我们快速理解和反应。看到晃动的草丛和黄色的影子,大脑会立刻编出一个“有狮子,危险!”的故事,而不是去分析每一根草的运动轨迹。 “脑补”与预期:大脑会根据过去的经验和记忆,填补我们感知上的空白。你看到一个缺了一角的圆形,会自动“脑补”成一个完整的圆。我们所谓的“现实”,很大一部分是我们基于过往故事的“预期”。 语言的塑造:我们用来描述“真实”的语言,本身就是一套符号和分类系统。它在描述的同时也在塑造和切割现实。“桌子”这个词,把一堆木头原子强行归纳成了一个单一的、有明确边界的物体。不同的语言,有不同的“故事模板”,从而塑造了不同的世界观。 所以,你体验到的“真实”,其实是客观物质世界的信息,经过你的生理和认知系统进行过滤、简化、重组和“脑补”后,为你量身定制的一个版本——一个关于世界如何运作的、对你有生存意义的、逻辑自洽的“故事”。

当代社会的“故事”叠加 在现代社会,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复杂。法国哲学家让·鲍德里亚(Jean Baudrillard)提出了一个更激进的观点: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“超真实”(Hyperreality)的时代。

仿制品取代了真实:社交媒体上精心策划的“完美生活”、经过剪辑的新闻报道、电子游戏里逼真的世界……这些“仿制品”和“符号”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,甚至比原始的“真实”更有影响力。我们开始模仿这些“故事”,用它们来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。 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消融:当AI可以生成以假乱真的图像和视频,当虚拟现实可以提供全方位的感官体验,我们还能自信地划出那条“真实”的界线吗? 结论 所以,回到你的问题:“所谓真实是不是也是一个虚构的故事?”

我们可以这样回答:

我们所能触及和理解的“真实”,必然是一个故事,但它是一个基于“真实素材”的再创作。 它不是凭空捏造的,它的背后有那个客观、物理的世界作为支撑。但我们永远无法拥抱那个赤裸的“素材”,我们只能穿着由生理、大脑、语言和文化编织成的“故事外衣”去感知它。

承认这一点并不可怕。它反而给了我们一种自由和责任:

既然我们都是“故事”的创造者和体验者,我们就可以去反思自己的“故事版本”是如何形成的,它是否让我们变得更好或更坏。我们也可以去聆听和理解他人迥异的“故事版本”,从而获得更大的智慧和同理心。

最重要的是,我们可以选择去讲述一个更有同包容心、更有建设性、也更忠于自己内心感受的故事。这或许就是作为“故事动物”的人类,所能拥有的最深刻的自由。